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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回 卢梦仙江上寻妻(第4页)

直至天明,伴婆婢妇俱起身进房,看见妙惠端坐着,尽皆惊砑。须臾谢启睡醒坐起,方知夜来大醉,不曾解脱衣服,却不知新人怎样睡的。唤过丫头问,说是坐至天明,自觉不韵,暗称惭愧,急起身向外边书房中梳洗。一会儿差丫头进来,吩咐伴婆服事新娘,到堂中拜见婆婆。此时妙惠身不由主,只得出去。才步出房门,又有丫头来说:“奶奶请新娘到房中相见罢。”遂引入房去。向艾氏行个四拜之礼。艾氏叫取过凳儿,坐于旁边,丫头方才进茶。见谢启进来作揖,礼毕也就坐下。艾氏以妙惠是同乡,分外觉亲热。及叙起家门来,却又与李月坡是表兄表妹,一发亲上加亲,欢喜不胜。

妙惠暗想,有此机会,不将真情说出,更待何时,遂双膝跪下,再拜道:“李妙惠有苦衷上禀,望婆婆矜怜则个。”口中才说这两句话,不觉已是泪流满面。艾氏连忙扶起,道:“有甚事,恁般苦楚?”妙惠含泪说道:“妙惠幼许卢门,十八出嫁。成婚三载,夫中乡科。方以为家门庆幸,哪知会试北上,竟为长往。又值连岁凶荒,家业尽倾。公姑之食,计无所出,乃议嫁妾,以支朝夕。意欲不听,则两亲必难保全。故忍死顺命,蒙垢就婚。今已至此,又复何言!第妇人从一而终,人所皆知。岂妙惠幼承亲训,反不识此?实以救饥无策,姑就权宜。伏望仁慈,悯念素心,全我节操。则自今以往之年,皆出所赐。”艾氏听了说道:“原来有这缘故。但在卢家,节操可全,既归谢门,如何全得。”妙惠见艾氏略无周全之意,不觉面色俱变。又告道:“婆婆既系老父雁行,若辱犹女于妾婢之类,不惟妙惠寒心,恐婆婆亦为不雅。况妙惠以儒家弱女,乡贡妻房,礼无再醮,义不受辱,矢志捐生,已决绝于出卢归谢之时矣。其所以不即死者,将谓昔时苏公有焚券之举,韩琦有还妾之事。仕人君子,何代无之。今谢郎门第素高,仁德久著。且闻后房佳丽如云,无需妙惠一人。何不效二公种此一陰一功,曲全孤穷大节。倘必不见舍,即当就义。言尽于此,一惟尊裁!”妙惠此时,辞色俱厉,有凛凛不可犯之状。

谢启本为妙惠才色,故不惜厚聘,哪知变出这个光景,大是骇异。因继母在前,不敢开口。艾氏听了,沉吟不语。举目看妙惠面色已如死灰,暗想此女若强以失身,必致丧命。彼则全名全节,反累吾子受不义之名。或有奸徒,假借公道,构衅生端,杀图攫利,在我家虽无大害,亦有小损。不如如此如此,两相保全。乃道:“你志气虽则可敬,然既来我家,便是谢门人了,如何像得你意。”又对谢启道:“新妇是我表侄女,其意尚是执迷。且暂留伴我,从容劝转,那时送他归房。”谢启只得唯唯而退。正是:

满腔拨雨撩云意,反作停歌罢舞人。

谢启已去,艾氏对妙惠道:“总之我无嫡亲骨血,你无内外恩亲,姑媳是虚,母子亦假。目今将收拾西行,且暂时伴我,可保全你不破坏名节。”妙惠连忙下拜道:“若得婆婆如此施仁,妙惠生则奉侍百年,永执巾栉,死则结草酬恩。”艾氏又问道:“你既然读书识字,可晓得写算么?”妙惠道:“写算从幼所习,极是谙练。”艾氏道:“如此甚好。我子出入财货帐目,俱我掌管。故此往来,此必同行。你既能书算,可代我管理。”妙惠应诺。自此朝夕不离左右,情同母子。

又过数日,谢启起身归家,领着诸婢妾自在一船;艾氏与妙惠,又是一船。前后解缆开船,离了扬州,出瓜洲入江。艾氏要到金山游玩,维舟山下。与妙惠一齐上去,游遍了金鳌峰、蟒蛇洞、妙空岩、日照岩、裴公洞、晒经台、留去亭,转看郭璞墓、善财石、盘陀石、石排山。处处游之不迭,观之不尽。妙惠有事关心,勉强应承而已。转过方丈,见僧家笔墨在案,遂向壁上题诗一首。诗云:

一自当年折凤凰,至今消息两茫茫。

盖棺不作横金妇,入地还从折桂郎。

鼓泽晓烟归宿梦,潇湘夜雨断愁肠。

新诗写向金山寺,高挂云帆过豫章。

题罢,后写扬州举人卢梦仙李妙惠题。书罢,艾氏看了,点头嗟叹。游玩一番,仍复下船,扬帆径往临川而去。

可怜节操冰霜妇,却做离乡背井人。

却说卢梦仙在西山读书,倏忽便是三年。又当会试之年,收拾行李书箱,来到京师。礼闱一战,春榜高登,中了成化丁未科进士。报录的打到卢家,把卢南村夫妇蓦地一惊,方知儿子尚在。连忙将灵位焚烧,又懊悔媳妇一段情由,然已悔之无及。别人家报进士,热闹不可胜言。惟卢家冷落如故。不过几时,梦仙家报也到,方晓得他在向西山读书。梦仙观政三月,除授行人之职。方才受职,宪宗皇帝驾崩,弘治爷登位,政令一新。凡新进之士,不许规避,旷废职业。梦仙因昔年为乡党讥诮,急欲衣锦荣归,以舒此气,为此不想迎接家眷入京。那知功令森严,不敢请假。欲寻便差回家,候了几月,恰好开馆纂修宪庙实录,分遣廷臣,往各省采访事迹。梦仙讨了江西差,回到家中,拜过父母,却不见了奶奶。询问何在,卢南村夫妇隐讳不得,从实说出许多缘故,再三招认不是。梦仙外貌佯言妻子如衣服,穿一层又一层,何足介意。心中却想:“父母多大年纪,如何作事恁般苟且!这桩事件,贻笑乡里。”又想:“妙惠妻子。他平素自负读书知礼,何一旦乃至于此?可见人常时夸说忠孝节烈,总属浮谈,直至临事,方见真假。”

因父母说当年曾央方姨娘劝妙惠改嫁,即便亲自往见,细问彼时情景。方姨娘将卢南村逼嫁,妙惠自缢,及央去劝谕,方始肯从的事说与。乃道:“舍甥女心如铁石,断不受污。但去后不知死生若何耳。”又埋怨道:“贤甥婿虽为功名,也该寄书安慰父母妻子。如何鳞鸿杳绝,致使误听凶信,变生意外,害了我甥女。”梦仙听了誓死不肯失节这一段。不觉眼中流下泪来,懊悔自己不通书的不是,然心中也还半信半疑。又问丈人李月坡踪迹。方姨娘道:“边年久馆凤一陽一,从未归家。向日甥女去时,与令尊俱有书寄去,也无回信。近闻在彼,甚是安乐。”梦仙即向方姨娘讨纸笔,写书一封,央他有便寄去,遂作辞回家,心中十分郁郁不乐。

只见雷鸣夏秀才投帖相见,分宾坐下。鸣夏先行拜贺,后叙寒漫。却又恐触他心事,说记得当年凤凰独宿,一个鲤鱼之对,预卜奇才,今日果不失望。梦仙道:“只因此对不祥,致李岳翁招了忘恩之婿,梦仙娶着再嫁之妻。”雷鸣夏道:“此事闻之甚熟,大非尊夫人之意,但言之既碍于两位尊人,至若夫人踪迹,又不便于兄长。莫如隐而不发,方为两得。前日利津门龚家之女,望门久寡。倘兄长不弃,续此良缘,不揣特来作伐,未审尊意如何?”梦仙道:“不才只因一念之差,致使家中大变,五内如焚,何心及此。且钦限紧急,即日起行,这还不敢奉命。”鸣夏道:“既如此,且待兄长江西事竣回府,再来申议。”道罢便要起身,梦仙留住小饮,明日又送书仪一两。梦仙在家月余,起程前往江西。出了瓜洲闸口,舟过金山,吩咐船头泊船,登山游览。山僧远远相迎,陪侍遍游诸景。行过方丈,抬头忽见壁间妙惠所题之诗,又惊又恨,却如万箭攒心。细玩诗中意味,知妙惠立志无他,方姨娘之言,果然不谬。但已落在人手,无从问觅。怎生奈何。正是:

混浊不分鲢共鲤,水清方见两船鱼。

此时已无心玩景,急便下船。将诗句写出把玩,不忍释手,直至欷歔涕泣。虽则出使官府,威仪显赫,他心中却是丧家之狗,无投无奔一般。顺风相送,顺水相催,不觉早到江西。抬头望见,盐船停泊河下不止数百。猛然想起,初入京师,那年二月十四夜,梦答盐场积在扬州,盐客多在江西。今想诗中彭泽潇湘豫章之语,我妻子多因流落在此。从中探问,或有道理。舟至码头湾泊,早有馆驿差役,报知地方官。不多时,府县、司道、抚按,俱来相拜请酒,好不热闹。

最后一位官员来拜,乃是布政使徐某,其子却与梦仙是同榜进士。年伯年侄,与别位官府不同。相见之时,分外另有一种亲谊。徐方伯道:“老先生以刘向之才,子长之笔,定使汁简有辉,石渠增色。”梦仙心事不宁,无有主意。因那徐方伯老成历练,必有高见,何不谋之于彼。乃答道:“老年伯在上,实不敢瞒,年侄齐家有愧,报国未遑。”徐方伯愕然道:“老先生何出此言?”梦仙将头一展,两家从人会意,尽皆回避。梦仙方伯,各把几儿掇近,四膝相对,低低说,当年会试去后,如此如此。梦仙袖中取出诗来,呈与徐方伯观看。徐方伯接诗在手,一头点头,一头计较。答道:“据着此诗,尊阃保无他志,旧梦必有奇验。但未知可在舟中,且以出使尊官,访问嫁妻,既难于启齿,总或寻着,声名不雅。莫若用计取之。老夫门下有一干事苍头,极其巧黠,差他去探听,定有着落。”梦仙打恭道:“全仗老年伯神力周全。”原来苍头是徐方伯贴身服事的,当下唤过来,将就里与他说知。苍头将诗细细读了几遍,低首想了一想,禀道:“小人有个道理在此了。”梦仙欣然问道:“有何计策?”苍头道:“如今且慢说,待小人做出便见。”梦仙即唤家人先赏他三两银子。苍头遂叩谢而出,徐方伯也作别起身。这苍头真个是:

古押衙复出人间,昆仑奴再生人世。

且说苍头读熟了这八句诗,驾了一只小船,船中摆着几个酒坛,摇向盐船边。叫一声卖酒,随口就歌出这八句诗来,分明是唱山歌一般。在盐船帮中摇来摇去,一连穿了三四日,并没些动静。那盐船上人千人万,见他日日在此叫卖酒,酒又不见,歌甚么诗。都笑道:“常言好曲子唱了三遍,也要口臭了。”苍头道:“好曲子唱三遍,好诗唱三千遍何妨。”又有一船上叫道:“你卖甚么酒?”苍头道:“我卖状元红。”船上又问:“可卖菜?”苍头道:“我正卖蔡状元。”船上又问道:“如何蔡状元?”苍头道:“蔡状元寻赵五娘。”船上又笑道:“满口胡柴。”苍头道:“胡柴倒没有,只有柴胡,换些红娘子与我。”只此半真半假,似醉似痴。又转船摇过一盐船边,叫了一声卖酒,便停棹高歌这诗。船上又有人问:“卖甚么酒?“苍头道:“卖靠壁清。”船上道:“若是浑的,便不要。”苍头道:“也不浑。扬州新进士卢梦仙,初选行人,没有赃私,何浑之有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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