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嬴政背对着他,面朝墙壁,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拉得很长,投下一片巨大的、沉默的阴影,几乎覆盖了半个房间。他似乎在凝视着墙上悬挂的一幅巨大的、以墨线精确勾勒的天下舆图,那舆图囊括了已知的疆域,从西陲陇山到东海之滨,从北境草原到百越烟瘴。舆图上,代表韩国的区域,已被浓重的朱砂彻底覆盖,如同新鲜的血迹。他的目光,越过那片刺目的朱红,越过代表魏国的区域,死死地钉在了用靛青色描绘的、广阔而富庶的楚国版图之上——那片屈襄口中足以支撑“二分天下”的沃土。
密室中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噼啪声,以及更漏滴水那单调、冰冷、仿佛在丈量着什么的“嘀嗒”声。这死寂持续了许久,久到姚贾感觉自己的膝盖都开始微微发酸,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湿透,紧贴在皮肤上,带来阵阵寒意。
终于,嬴政缓缓转过身。他的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方才的暴怒,只剩下一种深潭般的平静,平静之下,却涌动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。他玄色的袍袖纹丝不动,目光沉静地落在姚贾身上,那目光不再锐利如剑,却带着一种审视江山、裁决生死的重量。
“姚贾,”嬴政的声音响起,平稳得如同渭水最深处的暗流,“楚国使者已‘安然’送走了?”
姚贾浑身一颤,腰弯得更深,几乎成了一张弓:“回禀大王,依大王旨意,屈襄已由秘道送出,无人知晓其曾入典客府深谈。此刻,应已在城外,踏上归楚之路。”他特意强调了“秘道”和“无人知晓”。
嬴政微微颔首,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,仿佛这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。他踱步走到那张巨大的天下舆图前,伸出手指,那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,带着一种掌控乾坤的力量感,轻轻点在了代表楚国都城郢的位置。指尖下的那一点靛青,仿佛在微微凹陷。
“楚王负刍,”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清晰,在寂静的密室中回荡,“以为献出一个女儿,便能换取寡人止步于函谷关?便能换取他苟安江汉?”他的指尖缓缓移动,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轨迹,从郢都出发,向西,划过广袤的楚国腹地,最终重重地落在代表秦都咸阳的位置上,指尖与舆图接触,发出轻微却清晰的“笃”的一声。
“他错了。”嬴政的声音陡然转冷,如同西风卷过戈壁的砾石,“寡人的胃口,岂是一个女子,十年虚妄之盟所能填满?”他猛地收回手指,负手而立,目光如电,扫过舆图上那辽阔的靛青,“楚地,鱼盐之利,舟楫之便,冠绝南国。云梦之泽,洞庭之波,皆是寡人囊中之物!楚王所献,该是这万里河山!是那镇国之九鼎!”
姚贾屏住呼吸,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。大王的话语,已是赤裸裸的灭国宣言!
“然,”嬴政话锋一转,那冰冷刺骨的杀意似乎稍稍收敛,化为一种更加深沉难测的幽光,“楚地广袤,非韩魏可比。项燕掌兵,屈景昭三族盘根错节,民心未附,仓促伐之,非上策。”他缓缓踱步,走到密室一侧的青铜灯树旁,伸出手,极其缓慢地捻动着一支粗大蜡烛那微微摇曳的烛芯。烛火在他指尖的拨弄下,忽明忽暗,将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映照得更加深邃莫测。
“屈襄此行,”嬴政的目光凝视着那跳动的火焰,仿佛在火焰中看到了楚王负刍惊疑不定的脸,“虽狂悖无知,却也是天赐良机。”
姚贾猛地抬头,眼中闪过一丝惊疑和明悟:“大王之意是……”
“将计就计。”嬴政的声音低沉而笃定,如同磐石落地,“楚王不是想求和吗?不是想用姻亲拖延吗?寡人便给他一丝‘希望’!”他猛地松开捻动烛芯的手指,那烛火“噗”地窜高了一截,将他的身影在墙壁上投得巨大而摇曳。
“姚贾,”嬴政转过身,目光如炬,直射过来,“寡人要你,即刻秘密召见王贲、李信、王翦!”
姚贾心头剧震,这三位,皆是如今秦国最锋利的伐国之剑!大王这是要……定策了!
“喏!”姚贾不敢有丝毫迟疑,深深一躬到底,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。他明白,一场席卷南天、决定天下最终归属的雷霆风暴,已在秦王这看似平静的话语中,悄然拉开了序幕。这间刚刚经历了楚使幻梦破灭的密室,即将成为下一个、也是最终一个惊天战略的孕育之地。他迅速转身,脚步放得极轻,却带着一种奔赴战场的凝重与急切,无声地退出了这间气氛依旧凝重的密室,去执行那足以改变历史轨迹的密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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厚重的密室门在姚贾身后无声合拢,隔绝了内外。嬴政却并未立即离开。他独自一人,矗立在那幅巨大的天下舆图之前。舆图上,靛青色的楚国疆域在烛光下仿佛一片深邃而诱惑的海洋。他缓缓抬起手,宽大的玄色袖袍垂落,露出骨节分明的手掌。那只手掌,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,缓缓地、坚定地覆盖在了舆图之上,将那片辽阔的靛青色——从波涛汹涌的云梦泽,到蜿蜒千里的江水,从层峦叠嶂的荆山,到富庶繁华的郢都——完全笼罩在自己掌心的阴影之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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